关于[古诗之意象（四）]的字幕: 段落(1):续讲第四个问题意象与正反。这个问题就意象与正反就包含着两个方面，一个是正反对比，另一个是正反对转，有这两个方面，我们先讲正反对比。为人要正直，直道而行， 段落(2):这是道德的标准；而处事则不然，要讲究谋略，就像苏东坡所说的：“古之圣贤，欲行其意，必有以曲成之，未尝直情而径行也。” 段落(3):也就是说，做人要直，要正直，而办事，就不能径情直遂，所以说“有以曲成之”，就是要“曲”。 段落(4):这个清代的袁枚在给韩绍真的这个信当中 这么说：“贵直者，人也；贵曲者，文也。天上有文曲星，无文直星。木之直者无文， 段落(5):木之拳曲盘纡者有文；水之静者无文，水之被风挠激者有文。孔子曰‘情欲信，辞欲巧’，巧即曲之谓矣。”他意思就是说， 段落(6):为文要委曲婉转，这委屈婉转的方式方法是很多的。这里讲诗歌意象与正反的关系，说明在正反的对比和正反的对转当中是如何委曲径情的。 段落(7):先说正反对比。对比，是两种对立的事物或情理互相对照，使其中的一方面的特征更加显明、更加突出，这是一种思维法则。这一法则源于人类思维中的对比联想。 段落(8):对比联想体现在美学上便形成了对比的美学法则；体现在修辞学上，便形成了对照的修辞手法；体现在心理学上，便形成了对比联合观念。以上三方面的综合运用， 段落(9):便构成了诗歌创作上正反对比的意象。对比不同于对偶，对偶侧重于形式的对比，侧重于形式，而对比是侧重于内容诗歌意象中的正反对比， 段落(10):方式很多，这归纳起来，可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正反直比，一种是正反曲比。正反直比，就是直白地将两种相反意象描写出来，两相对照， 段落(11):使观者惊心，也使观者思考。例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长诗中有这样两个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把上层贵族的奢侈生活和下层百姓的悲惨命运赤裸裸地端到读者的面前， 段落(12):作了鲜明的对照，在读者的心目中引起强烈的反响，使读者深深地感到现实的不合理，看到社会矛盾的极端尖锐化，典型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的社会危机。这种对比， 段落(13):不仅有感染力，而且有说服力。先秦以来的文学传统不乏这一类的对比写法，杜甫正是继承了这个传统。清代赵翼《瓯北诗话》当中 这么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段落(14):此语本有所自。《孟子》：‘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史记·平原君传》：‘君子后宫婢妾被绮縠，余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餍。’ 段落(15):《淮南子》：‘贫民糟糠不接于口，而虎狼餍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单引号>此皆古人久已说过，而一入少陵手，便觉惊心动魄，似从古未经人道者。” 段落(16):赵欧北把杜甫这两句诗的来历出处都交代了，贫富贵贱之间衣食的悬殊，在《孟子》、《史记》、《淮南子》里都早已说过，杜甫将这两种对比移入诗中，所表现的情景事理更为鲜明强烈。 段落(17):正如赵瓯北所说的，真是“惊心动魄”。白居易也善于用这种直比的对照写法，他在《轻肥》一诗的结尾这么说：“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段落(18):中唐以后，宦官握有大权，骄奢淫逸，花天酒地，而百姓却惨遭天灾人祸，无衣无食，甚至出现人吃人的现象。白居易直白地把这两种画面作了强烈的对比，也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正反直比的写法 段落(19):为诗人所普遍采用，这里无需举太多的事例，这种直比是事实和事实的对比。还有一种直比是情理与事实的对比。情理本应如此，而实际却正相反，情理和事实构成正反的一种对比； 段落(20):这情理并非直接地表现出来，而是只写了条件由读者去推理。例如李绅的《悯农》这首诗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段落(21):种田的农夫，理应有吃的，然而事实上却被饿死了。于濆的《辛苦行》诗说：“陇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掷梭女，手织身无衣。”扶犁种地的，理应有饭吃，实际却挨饿； 段落(22):掷梭织布的，理应有衣穿，实际却受寒。这就是《淮南子?说林训》所说的：“屠者藿羹，车者步行，陶者缺盆，匠者狭庐，为者不得用，用者不肯为。”这是“为者不得用， 段落(23):用者不肯为”的一种对比，即劳者不获和不劳而获的一种对比。这两种类型的正反直比意象，一般都以事象立意，再现的是生活情景，但却极富于强烈的感情色彩。 段落(24):这是正反直比的两种类型。还有正反曲比，就不是直接的比，而是绕个弯子来比，就是抓住事物和人生的某一个相似点，婉转地表达和衬托某种思想感情， 段落(25):使读者在对比当中去回味和体会。例如李白的《古风》第四十七首说：“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偶蒙春风荣，生此艳阳质。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 段落(26):讵知南山松，独立自萧瑟！”这诗以桃花和松树对比，桃花及春而荣，松树严冬不凋，以此说明小人虽能得意于一时，哪能比得君子独立于一世。萧士赟说： 段落(27):“此诗谓士无实行偶然荣遇者，其宠衰则易于弃损，孰若君子之有特操者，独立而不改其节哉？其意即祖《荀子》：桃李倩粲于一时，时至而后杀，至于松柏，终隆冬而不凋， 段落(28):蒙霜雪而不变，可谓得其真矣。”这种对比是以物象的正反对照来委曲地喻示人品的正邪之别，所以称之为“曲比”。还有一种曲比，是用物象的某一特性 段落(29):来和人的某一种境况或观念相对比，以物象衬托人生。比如晋代陆机的《悲哉行》说：“女萝亦有托，蔓葛亦有寻。伤哉客游士，忧思一何深。”女萝是依托于乔木才能生长的， 段落(30):它毕竟是有可依托的东西，而客游的士人却到处飘泊，无所依靠；蔓葛是纠缠不清、乱成一团的东西，但它毕竟还可以理出个头绪，而客游的士人，满腹忧思却是如此之深，如此之乱，无法梳理。这里以女萝有托 段落(31):和游士无托作对比，又以蔓葛之可以理和客愁之难理作对比。这是以物象的旁衬，以物象来旁衬人的情思，也是一种正反的曲比。这两种类型的正反曲比， 段落(32):一般都是以物象立意的，以物象的特性喻指或衬托人的意念和情感，可以引发读者的思考，所以耐人寻味。下边我们再说正反对转的问题。 段落(33):“对转”这个词是从音韵学家那里借用来的。音韵学中有所谓“阴阳对转”，其说源于乐律的阴律、阳律，以清浊定阴阳，古今音变中，阴声和阳声常有对转的现象。这里要说的是，诗歌意象中 段落(34):正反对转的构思特点。宋人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有这样的妙论，说写诗“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兵家的奇正 段落(35):犹如诗家的曲直正反，变化无穷。诗人笔底波澜，时而顺遂，时而逆折；顺遂者正入而正出，逆折者反入而正出，皆能极尽其妙。清朝魏礼，魏叔子曾经说过： 段落(36):“古人之妙，只是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说而又说”，是正入而正出；“说而不说”，是反入而正出，都有吞吐往复之致。唐代大诗人王维《相思》 段落(37):这一首五绝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首小诗在不同的版本和不同的选本中常常出现异文，如“劝”或作“愿”，“休”字或作“多”字。“休采撷” 段落(38):与“多采撷”这处异文引来了不少的异议，有的说不知为什么不同；有的说必定有一处是错的。我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唐诗选》也选过这一首诗。很多读者来信，说这里头一定有个错的， 段落(39):于是我就写了一篇文章答复很多读者，就说这个其实是不同的版本引起的，而且理解上头，它实际上也是一致的，从意思来讲，它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古典诗中，不同的版本出现异文，这是常有的事情的， 段落(40):也很难判断哪一个对哪一个错；这里还有个鉴赏水平的问题。“休采”和“多采”，一反一正，像是对立的意象，其实，表象虽然不同，但意思却无多大差别。“多采撷”，是正入正出，意思是说，红豆这东西最能引起相思，愿君多采撷，时时想念着我， 段落(41):从正面表达相思之情；“休采撷”，是反入而正出，意思说红豆是相思子，请不要多采，免得相思成疾，伤了身子，也是委婉地表达一种相思之情。其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段落(42):更不是截然相反，感情基础是一致的，只是表达方式有别，落墨的重心不同罢了。这就是“正反对转”的一种意象构思的方式。正反对转的意象，在古代诗人的笔下是屡见不鲜的。 段落(43):宋朝词人柳永《雨霖铃》这首词说：“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临别时，有千言万语，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握手，流着眼泪，泪眼对泪眼。这种正反对转， 段落(44):表现别情，似乎更为深沉。比起牛希济《生查子》这首词所说的“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比起这个并不算逊色。柳永词是所谓“说而不说”，带有点悲剧色彩； 段落(45):牛希济的词是“说而又说”，有点喜剧色彩，但是所表现的都是一种离别之情。再比如写闺怨的诗，也常用对转的写法。崔国辅的《古意》这一首诗这么说：“净扫黄金阶，飞霜皎如雪。 段落(46):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望月会增添愁绪，其情难堪，所以不能见。而李白的《玉阶怨》却说“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写望月，表现的是怨情， 段落(47):表现的怨情似乎不如正反对转来得深沉。俞陛云，俞陛云就是俞平伯的父亲，他那本《诗境浅说续编》这么说的：“彼言下帘望月者，邀静夜之姮娥，伴余独处；此言不忍见月者， 段落(48):怯虚帷（帘）之孤影，愁对清辉，皆悱恻之思也。”李白诗更突出孤独，更直白，所表现的感情正在推向高潮，而崔国辅诗则更突出幽怨，更婉转， 段落(49):所表现的情感已达到了极点，物极必反，所以他用对转的方式来表达。对转，正反对转的意象，创造这种意象是来源于生活的体验。在生活中，表达思想感情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 段落(50):有时可以用截然相反的方式来表现同一种感情。比如痛苦的心情，有时表现为哭，痛哭流涕；有时表现为笑，苦笑，痛苦至极发出的笑声似乎更富于感染力。汉乐府《悲歌》说：“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段落(51):有道是，长歌之哀甚于恸哭。喜悦的心情也可以表现为笑，也可以表现为哭，也是一种对转，犹如说笑出满脸泪花，就别有情趣。像杜甫的 段落(52):《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说“初闻涕泪满衣裳”，他说，他当时在四川，“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高兴极了，表现得很高兴，喜极而哭，似乎更显得更深沉。 段落(53):正反对转的意象，就是从这种生活体验中提炼出来的，所以很富于魅力。以上关于古诗意象，就讲这四个问题，也就是 段落(54):意象与大小，意象与动静，意象与虚实，意象与正反，我们就讲这四个问题，当然还有更多，这更多的东西，还有待靠我们去总结。 艺术创造大都是相反相成的， 段落(55):充满了艺术辩证法；只要我们掌握了辩证法，就能够总结出更多的艺术规律。关于这一讲，就讲到这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