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诗之意象（二）]的字幕: 段落(1):下面我们接着讲，第二个问题，意象与动静。意象是心与物的交感，是情与景的交融。王国维《人间词话》原稿曾有这么一条：“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意象中的景物 段落(2):都是经过心灵化的，所以诗人笔下的景物，静物，总是写得活动跳脱，富于生机。这种表现我称之为“化静为动”。化静为动的写法，有两种类型： 段落(3):一种是客体给予主体的流动感，一种是主体给予客体的活动感。客体给予主体的流动感，比如宋朝林逋《山园小梅》这首诗所说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梅的姿态， 段落(4):就给人一种流动的感觉，把梅的体态风神写得活动跳动，极富于感染力，所以朱熹说：“这十四字谁人不晓得！然而前辈直恁地称叹，说他形容得好，是如何？ 段落(5):须是看得他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动有意思，跳掷叫唤，自然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朱熹很称赞这两句诗。诗中的“横斜”，是一种布局，这种布局 段落(6):能使人产生一种流动感，就像绘画中的一种斜线构图。唐代段成式有《奇松联句》这么说的：“风飐一枝斜（遒），闲窥别生势。”也是说斜的形式带有一种飞动之势。诗中的景物流动有神， 段落(7):使人仿佛从对象中看到了自己蓬勃的生气和旺盛的活力。这就是客体给予主体的一种流动感。这一类型，静物的出现是以独立完整的形象来表现诗人的思想感情的。另外一种类型 段落(8):是主体给予客体的一种活动感，所写的静物的活动状态是带有人的感情的，是带有主观色彩的。静物形象往往失去了它的独立性，只是思想感情的一种象征。这种写法，静物的动，方式很多，我归纳出五种方式， 段落(9):就是有拟物式的、有拟人式的、有带情式的、有飞动式的、还有疑动式的。第一种所谓“拟物式”就是以物比人的一种修辞手法。用静物来比人，物的动，便由无感的动化为一种有感的动。 段落(10):例如曹植的《吁嗟篇》这么写的，“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段落(11):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曹植这首诗通篇以转蓬比人，比喻他自己，蓬的辞根、飘扬、下沉，这一切动态，都是用以比喻曹植的一种遭际；这种“动”， 段落(12):不是一般的风吹草动的那种动，而是带有人化的色彩，是主体给予蓬草的一种动态。拟物式的化静为动，属于寓言体，诗中虽然经常使用，但艺术感染力并不强，因为这些形象已经成了概念的化身。 段落(13):第二种就是所谓拟人式的，是静物拟人化的一种表现。拟人化，它的“动”就是一种人化的动，这是一种拟人化的修辞手法。这种写法是设想静物像人一样也能活动。例如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段落(14):“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云像人那样可以来去闲游，山像人一样能互相对看。云和山的动是人化的动，是诗人主观感情的一种象征。 段落(15):李白这首诗作于离开长安后漫游宣州敬亭山的时候，长期怀才不遇，他的思想已经有些消沉。所以写孤云闲游，看山解闷，这正是他无可奈何心情的一种写照。把云和山加以拟人化， 段落(16):使它像人似的能够动起来，这不仅增加了诗的趣味，而且把那种孤寂沉闷的心情活生生地勾画出来了。静物的这种动，完全是人的主观想象，是人的化身。第三种方式是所谓带情式， 段落(17):是静物的自然形态带有人的感情色彩，使不动如能动，使动者如有情。比如宋人王禹偁的《村行》七律的前两联这样写道：“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 段落(18):数峰无语立斜阳。”诗写他在村野间信马由缰地闲游，看到夕阳西下，几座山峰静静地耸立着，不言不语。山峰本来就是不能说话的，如果作者笔下的山峰不曾染上了主观的感情色彩， 段落(19):所谓“数峰无语”便是带有滑稽意味的大实话；因为带有人的感情，所以虽是无语，却使人感到有活力，能说话。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当中分析得很好，他说：“按逻辑说来，‘反<单引号>包含（先）有‘正<单引号>， 段落(20):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诗人常常运用这个道理。山峰本来是不能语而‘无语<单引号>的，王禹偁说它们‘无语<单引号>或（如）龚自珍《己亥杂诗》说：‘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单引号>，并不违反事实； 段落(21):但（是）同时也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单引号>。这样，‘数峰无语<单引号>、‘此山不语<单引号>才不是一句不消说的废话。”山峰能语，这是一个假设性的命题，钱先生说，它是一个假设性的命题，是从否定命题推断出来的； 段落(22):否定命题则是根据山峰不能动不能语的这个实际状态提出来的。这是以否定方式来表现不动如能动，无情如有情；还有一种是以肯定的方式，从正面来表现无情如有情的。 段落(23):比如唐代杨巨源的《和练秀才杨柳》这首诗说：水边杨柳曲尘丝，立马烦君折一枝。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春风吹动手中的杨柳，这是实际状态， 段落(24):但在诗人的笔下，这种状态却带有感情色彩，无情的动化为有情的动。宋朝谢枋得评论说：“杨柳已折，生意何在！春风吹拂，如有殷勤爱惜之心焉，此无情似有情也。”这种化无情的动为有情的动， 段落(25):我国古代文学评论称之为“物色带情”，西方美学家立普斯称为“移情作用”。黑格尔《美学》则说：“人把他的心灵的定性纳入自然物里。”实际是人在塑造自然形象的时候，把自己的感受和感情融化到自然景物的形象之中。这就是一种 段落(26):物色带情的一种表现方式。第四种是所谓飞动式，所谓飞动式的呢，静物在诗人的笔下，具有由力引起的那种自然、自动状态。日本的和尚空海在《文镜秘府论》当中是这么说，他说：“飞动体者， 段落(27):谓词若飞腾而动是。诗曰：‘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单引号>又云：‘月光随浪动，山影逐波流。<单引号>此即飞动之体。”这里所说的月、星、月光、山影的动，都是水中的倒影的动， 段落(28):这种动，是由流水的冲力引发出来的一种动。还有一种是非外力作用的不动却有动感的那一种飞动。它本来是不动的，但是却有一种动感。比如说李白的《送友人入蜀》有这样的诗句“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段落(29):把上山时对山的那种如同向上挺起来的感觉表现出来了，同时也将这个山的奇险勾画出来了，山能挺起，还能上冲。比如说晋代的女诗人谢道韫她有一首《登山》诗这么说：“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因为山高，昂首一望， 段落(30):的确有点上冲的这种架势；山又好像能奔跑，又像那个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这一首诗说：“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韦应物《西塞山》这一首诗说“势从千里奔”， 段落(31):就像群山起伏，逶迤不断，使人产生一种流走的一种感觉，产生一种流走的感觉。这种飞动式的化静为动，许多美学家都试图作出解释，谷鲁斯用“内模仿”来解释，他认为“石柱的上腾运动”是一种“内模仿的游戏”。 段落(32):总之，将静物写得飞动活跃，反映了景物对人的心理所产生的一种复杂的影响，同时反转过来，以这种心理影响影响到诗中的景物的动态，并且能以复杂的因素影响于读者，迎合了人们的一种审美趣味， 段落(33):所以比较富于一种艺术魅力。第五种方式就是所谓疑动式，是因为心理的错觉，对于静物，看起来好像能动。清朝袁枚在《随园诗话》里面说：“诗有见道之言，如梁元帝之 段落(34):‘不疑行舫往，惟看远树来<单引号>；庾肩吾之‘只认己身往，翻觉彼岸移<单引号>，两意相同，俱是悟境。”河岸、远树，本来是不会移动的，当然地质变化例外，舟船在行驶的时候，在船上的人反而觉得两岸是向后面跑过去的， 段落(35):而前面那个远树像是迎面过来的。这是一般人行船对岸上景物的一种观察和体会。李白的《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其三，这么说“遥看鹊山转，却似送人来”， 段落(36):曹松《秋日送方干游上元》，上元就是今天的南京，这首诗里面说“汲水疑山动，扬帆觉岸行”，唐代无名氏的《浪淘沙》说“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这些都是写泛舟的时候 段落(37):对于相对运动的一种感觉，或者错觉。王安石《若耶溪归兴》诗这么说：“若耶溪上踏莓苔，兴尽张帆载酒回。汀草岸花浑不见，青山无数逐人来。”在诗中也表现出这种错觉，别有一种滋味。 段落(38):所以魏庆之《诗人玉屑》评论说这首诗有“含不尽之意”。有时候也可以从哲理上加以联想，悟出人事中某一些相对性的道理，所以袁枚说这种诗是“见道之言”。有时人不动，也能感觉到不动的景物如在做相对运动。唐代的那个陶岘 段落(39):《西塞山下回舟作》这一首诗这么说“鸦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芦花秋水明”，枫叶遮住了太阳，遮住了夕阳，乌鸦翻动了枫叶，乍看起来，有点像夕阳在动，实际上是枫叶在动，同样是一种相对运动造成的一种错觉。以上所讲的 段落(40):是“化静为动”的五种方式，都是诗人主观感受对于景物的影响，是主体给予客体的一种活动感。下面讲“以动写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动静的辩证关系。“化静为动”是意之动， 段落(41):使静物随之动，是写动意的妙法；“以动写静”是象之动，使心意显得静，这则是写静意的一种妙法。唐朝皎然《诗式》说，所谓“静”，“非如松风不动，林狖未鸣，乃意中之静。”这就是说， 段落(42):非象之静，乃意之静。静意，有各种各样的静，有清静、宁静、恬静、幽静、肃静、寂静、闲静等等各种静，这各种不同的静，都有一些特殊的表现手法，因人而异，但也有一些共同的表现手法，归纳起来，大致是有两种类型： 段落(43):一种是以声音来写意中之静，一种是以动态来写意中之静。先说声音写静。梁朝那个王籍《入若耶溪》这一首诗说：“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段落(44):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若耶溪在今天的浙江绍兴在若耶山下，景色非常优美。王籍为湘东王谘议参军的时候，曾经游过这里，写下这首纪游诗。其中“蝉噪”两句，在当时就为人们所传诵。 段落(45):好在哪里呢？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有过这样的一种说法：“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单引号>江南以为文外独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以为）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 段落(46):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单引号>《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单引号>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颜之推的解释是很中肯的，他的妙处就 段落(47):和《诗经·小雅·车攻》里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悠悠旆旌”那个就以声来写静，是同一个道理。唐人诗中常用这种写法，就王勃的《春庄》诗“直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崔颢的《入若耶溪》也是 段落(48):“岩中响自答，溪里言弥静”，杜甫的《题省中院壁》这一首诗是“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张籍的《不食仙姑山房》诗“月出溪路静，鹤鸣云树深”，柳宗元的《与崔策登西山》诗“鹤鸣楚山静， 段落(49):露白秋江晓”等等，这都是用一种鸟声或者水声来衬托一种静景。用鸟声或者水声来衬托静景，这是以声写静的一种妙法。这王安石曾经反其意而用之，说：“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这个被黄庭坚讥为 段落(50):“点金成铁手”，这弄巧成拙。再说一种以动态写静意，这就是所谓“静中有动”。宋朝惠洪和尚《冷斋夜话》说：“‘惊蝉移别柳，斗雀堕闲庭<单引号>，置静意于喧动中。”“喧动”两字，包含着一种以声写静， 段落(51):也包含着一种以动写静。古人以动态表现静意的诗例是很多了，像那个谢脁《游东田》诗“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贾至的《铜雀台》说“日暮铜雀静，西陵鸟雀归”，储光羲的《贻刘高士别》诗 段落(52):“山昼猿狖静，溪曛鱼鸟乱”，梅圣俞的《秋日家居》这首诗“悬虫低复上，斗雀堕还飞”等等，都属于这一类的，这一类型的写法，就是动中取静。在写作过程当中，往往把以声写静和以动写静结合在一起， 段落(53):像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鸟鸣花落，二者的结合相映成趣，更显出春夜的静谧和心意的闲静。 段落(54):关于这个意象与动静就讲到这，下面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讲意象与虚实。